十七八年前,我刚刚工作不久,正处于精力旺盛、没事找事的阶段。十一放假,我便和哥们老常相约,去做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。
我们的计划是从慕田峪出发,沿着长城,花7天时间,一路徒步走到八达岭。
慕田峪和八达岭都是著名的长城游览地。其景区内的长城其实是新修复的。景区之外的长城,没有进行过修缮,民间叫做“野长城”。当时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去“野长城”玩了。主要项目是去一些距离长城比较近的村镇,爬到山顶的长城,拍照留念,最后下山去农家乐吃个饭。热门的野长城有箭扣,司马台,十八蹬等等。这种一日游既有野趣,又能见到不一样的长城,颇为时髦。
我们却不满足于一日游,想要做长途徒步。我们置办了帐篷、睡袋、防潮垫、酒精炉、望远镜、绳索、干粮、步话机等各种徒步物资。最重的是水,山顶上估计是没有水源的,几天的水都得背在身上。我勉强把背包重量控制在25公斤以下。老常的背包比我的还重,因为他还要背着帐篷和灶具。
图中红色段是我们的计划路程。当时没有找到这么详细的地图,我们也没有任何定位设备。我们想反正是沿着长城走,应该不会迷路。但我们没想到长城上面什么都没有,没有图示,没有手机信号,也没有人,走几天都见不到一个人。如果真有个什么事,需要走几个小时下山去寻找救援。现在想想还真有点后怕。
十七八年前的2003年,距离苹果发布iphone还有4年,没有可以拍照的智能手机。事实上,当时的我连相机都没有,找人借了一台傻瓜胶片相机。老常倒是有一台便携数码相机。
带着这些最基本的装备,还有对徒步长城的向往,我们上路了。
我们从北京市区坐长途车到达慕田峪。进入景区时,已经是下午。游客很少,大多准备离开了。我们逆行而上,擦肩而过的游客纷纷侧目,好奇这两个小伙子背这么大的背包来长城做什么。
台阶开始陡起来。我已经觉得有点累了。当时哪里知道,比起之后的路程,这里的路段可以称作“高速公路”了。
终于走到慕田峪公园的尽头,一道拱门下,竖着一块牌子,
“前方属未开放路段 请勿通行!”
好了,我们的旅程正式开始。
让两个背包来拍照留念吧:
我们兴奋地一头扎进这些古老砖块的怀抱。
当初决定走长城,并不是看过什么攻略、介绍,我也不清楚“野长城”到底意味着什么。当我真正来到这里,才意识到,这可能是我人生的第一次,来到了一个没有后人痕迹的、真正的古代遗迹。
这里的长城有些残破,上面长满了植物。
恍惚间,你似乎能感到大自然正在慢慢吞噬这砖石的巨龙。
瞭望台上的木结构早已经荡然无存,
只剩下砖石的基础平台。松木在石缝中生根,恣意生长出来。
但是,不管风雨和时间的力量多么强大,这残破的长城却好似长在了这山石上。
它顽强地在群山峻岭中蜿蜒
恍惚间我有种错觉,这城墙似乎就是这天地山川间的一个生命。即便终有一天,它会被大自然抹去痕迹,但它曾经活生生地在这片大地上存在过。
……
然而,它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呢?
持续两千多年的修葺,耗费了多少民力!哭瞎了多少孟姜?为了抵御游牧民族的侵扰,有必要筑墙龟缩吗?为什么不主动出击,为什么用一道墙把自己和世界分开?
鲁迅的短文《长城》似乎颇能解释我当时这种心情。他写道:
我当然知道鲁迅是用长城来代指封建礼教。但对于长城的意义,我当时真是有怀疑的。
我一边叹服于长城的壮美,一边心怀着这些懵懂的忧思,和伙伴沿着长城继续前行。
太阳快要落山了,我们就在烽火台下扎帐篷。煮上一锅热茶,缓解一天的疲乏。
入夜,我们站在城墙边,从垛口看山谷间的雾气渐渐升起来,越升越高,直到淹没了整个山谷。我们脚下的长城真的就像条巨龙,在白色的海水中游动……
早上,我们站在烽火台上看日出。
傍晚,我们坐在敌楼上观晚霞。
随着向大山中深入,长城越来越残破,路越来越难走。
长城建造在崇山峻岭之间,往往是沿着山脊建造在山峦间最险要的高处。经过数百年的风雨,砖石坍塌损毁非常严重。
要通某些地方,只能靠徒手攀岩。由于这些砖石都很松散,我们往往需要拉开相当的距离,避免上方滚落的石头伤到下面的人。我们轮流探路,靠步话机通话,探路的人提醒后面的人,哪里好走,哪里要小心。
我简直不能想象当初修建工匠和驻守士兵的艰辛。这长城的设计完全是为了有利于防守,因此占据了沿线最为险要的山头,并把他们连在一起。因为地势各异,形成了各种规格的长城。平缓的地段,城墙上可以跑马车,便于大批士兵驻扎防守;陡峭的地段,只能过2个人,一级台阶就有半米高。
从上面模糊的照片中,不难看出我要费多大气力才能爬上一级台阶。
爬到一处峰顶,夕阳已经落山,群山间升腾起雾气。鸟瞰群山,顿时觉得心旷神怡。
就这样,我们沿着长城,走了五天四夜,由于另外一个更有趣的事,提前结束了徒步。这个更有趣的事是什么,先卖个关子,以后有机会再说。五天时间,我们大概只走了原计划路程的二分之一。因为中途水喝完了,不得不下山去补水,耽搁了不少时间。
这五天四夜中,每当我们停下来休息,卸下沉重的背包,背靠着残破的城墙,那忧思总是萦绕着我:费尽移山心力,耗尽国库民力,修这么个劳什子的长城,除了给文人骚客多一点抒情的题材,这北方游牧民族不是照样打过来?
直到多年以后,读到黄仁宇的《中国大历史》时,我才终于豁然开朗。
地理学上有一条15英寸等降雨量线。15英寸约合380毫米,因此有些文档也概称为400毫米等降雨量线。就是下图这条粗线。
这条线的南面,降雨量超过15英寸,意味着湿润的气候,适合农耕的发展。而线的北边,降雨量小于15英寸,意味着半干旱,不适合农耕,只能游牧。
再看长城,基本与这条线吻合。中国历史上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长达数千年的抗争,正是沿着这条线展开的。
可见,长城的修筑,并非帝王追求功业的面子工程,更不是民族软弱的体现,而是有其科学的计算和得失权衡的。
更重要的是,看历史,得站在古人的角度来看。
从古代中原农耕民族的角度,越过河套地区,在八达岭以北,那就是蛮夷之地,是不适合于生存的外国。即便攻占下来,也只能贴钱守卫,却没法种植谷物,发展以农耕为基础的中原文明。
为了保卫家国,保护子孙,修筑长城,其实质上与一个印第安部落加深其村寨外的壕沟,或是我们给自家大门加把锁没有任何区别。
唯一的区别是,修筑长城成为了一个国家行为,而且持续了2千年。在强力的中央集权的组织安排下,通过聪明、吃苦耐劳而又温顺的中国人的双手,铸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单体建筑。
100年前游历长城的美国作家威廉基尔说 “防卫生者的城墙,远胜于埋葬死者的地沟。”
政治家艾米尔·何布琉克在1919年写道:“一千四百年来,长城扮演着防卫中国、隔离中国与全世界的角色。它是创造中国文化并加以孕育的一种保护力量,也充分地完成了这项任务。有朝一日,它可能会倒坍破碎。不过,长久以来受到长城保护的民族,已经一步步地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内在防线,而在传统与生活中,使它结晶成为比长城花岗岩更坚牢的形式。纵使遥远的未来,任何外来的侵略,都再也无法使它崩溃。”
看看今天情况,这位何布琉克先生写得没错啊。(配图摄影:常城、郭抒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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